卷七十六

  隐逸

  眭夸 冯亮 郑修 崔廓子赜 徐则 张文诩

  盖兼济独善,显晦之殊,其事不同,由来久矣。昔夷、齐获全于周武,华矞不 容于太公,何哉?求其心者,许以激贪之用;督其迹者,矫以教义之风。而肥遁不 归,代有其人矣。故《易》称“遁世无闷”,“不事王侯”。《诗》云“皎皎白驹, 在彼空谷”。《礼》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语》曰“举逸民,天 下之人归心焉”。虽出处殊途,语默异用,各言其志,皆君子之道也。

  洪崖兆其始,箕山扇其风,七人作乎周年,四皓光乎汉日。魏、晋以降,其流 逾广。其大者则轻天下,细万物;其小者则安苦节,甘贱贫。或与世同尘,随波澜 以俱逝;或违时矫俗,望江湖而独往。狎玩鱼鸟,左右琴书,拾遗粒而织落毛,饮 石泉而庇松柏。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然皆欣欣于独善,鲜汲汲于兼济。 夷情得丧,忘怀累有。比夫迈德弘道,匡俗庇人,可得而小,不可得而忽也。而受 命哲王,守文令主,莫不束帛交驰,蒲轮结辙,奔走岩谷,唯恐不逮者,何哉?以 其道虽未弘,志不可夺,纵无舟楫之功,终有坚贞之操,足以立懦夫之志,息贪竞 之风。与苟得之徒,不可同年共日,所谓无用以为用,无为而无不为也。

  自叔世浇浮,淳风殆尽,锥刀之末,竞入成群。而能冥心物表,介然离俗,望 古独适,求友千龄,亦异人矣!何必御霞乘云而追日月,穷极天地,始为超远哉!

  案《魏书》列眭夸、冯亮、李谧、郑脩为《逸士传》。《隋书》列李士谦、崔 廓、廓子赜、徐则、张文诩为《隐逸传》。今以李谧、士谦附其家传,其余并编附 篇,以备《隐逸传》云。

  眭夸,一名旭,赵郡高邑人也。祖迈,晋东海王越军谋掾,后没石勒,为徐州 刺史。父邃,字怀道,慕容宝中书令。夸少有大度,不拘小节,耽好书传,未曾以 世务经心。好饮酒,浩然物表。年三十,遭父丧,须鬓致白,每一悲哭,闻者为之 流涕。高尚不仕,寄情丘壑。同郡李顺愿与之交,夸拒而不许。邦国少长莫不惮之。 少与崔浩为莫逆之交。浩为司徒,奏征为中郎,辞疾不赴。州郡逼遣,不得已,入 京都,与浩相见。经留数日,唯饮酒谈叙平生,不及世利。浩每欲论屈之,竟不能 发言,其见敬惮如此。浩后遂投诏书于夸怀,亦不开口。夸曰:“桃简,卿已为司 徒,何足以此劳国士也?吾便将别。”桃简,浩小名。浩虑夸即还,时乘一骡,更 无兼骑,乃以夸骡内之厩中,冀相维絷。夸遂托乡人输租者,谬为御车,乃得出关。 浩知而叹曰:“眭夸独行士,本不应以小职辱之,又使其人杖策复路,吾当何辞以 谢也!”时朝法甚峻,夸既私还,将有私归之咎。浩仍相左右,始得无坐。经年, 送夸本骡,兼遗以所乘马,为书谢之。夸更不受其骡马,亦不复书。及浩没,为之 素服,受乡人吊唁,经一时乃止。叹曰:“崔公既死,谁能更容眭夸!”妇父巨鹿 魏攀,当时名达之士,未尝备婿之礼,情同朋好。或人谓夸曰:“吾闻有大才者必 居贵仕,子何独在桑榆乎?”遂著《知命论》以释之。及卒,葬日赴会者如市。无 子。

  冯亮,字灵通,南阳人,梁平北将军蔡道恭之甥也。少博览诸书,又笃好佛理。 随道恭至义阳,会中山王英平义阳,获焉。英素闻其名,以礼待接。亮性清静,后 隐居嵩山,感英之德,以时展觐。英亡,亮奔赴,尽其哀恸。宣武尝召以为羽林监, 领中书舍人,将令侍讲《十地》诸经,固辞不许。又欲使衣帻入见,苦求以幅巾就 朝,遂不强逼。还山数年,与僧礼诵为业,蔬食饮水,有终焉之志。会逆人王敞事 发,连山中沙门法。而亮被执赴尚书省,十余日,诏特免雪。亮不敢还山,遂寓居 景明寺,敕给衣食及其从者数人。后思其旧居,复还山室。亮既雅爱山水,又兼工 思,结架岩林,甚得栖游之适。颇以此闻,宣武给其工力,令与沙门统僧暹、河南 尹甄深等同视嵩山形胜之处,遂造闲居佛寺。林泉既奇,营制又美,曲尽山居之妙。 亮时出京师。延昌二年冬,因遇笃疾,宣武敕以马舆送令还山,居嵩高道场寺,数 日卒。诏赠帛二百匹,以供凶事。

  遗诫兄子综,殓以衣蒨,左手持板,右手执《孝经》一卷,置尸盘石上,去人 数里外,积十余日,乃焚于山,灰烬处,起佛塔经藏。初、亮以盛冬丧,连日骤雪, 穷山荒涧,鸟兽饥窘,僵尸山野,无所防护。时有寿春道人惠需,每旦往看其尸, 拂去尘霰。禽虫之迹,交横左右,而初无侵毁。衣服如本,唯风蒨巾。又以亮识旧 南方法师信大栗十枚,言期之将来十地果报,开亮手,以置把中。经宿,乃为虫鸟 盗食,皮壳在地,而亦不伤肌体。焚燎之日,有素雾蓊郁,回绕其傍,自地属天, 弥朝不绝。山中道俗营助者百余人,莫不异焉。

  郑修,北海人也。少隐于岐南凡谷中,依岩结宇,不交世俗,雅好经史,专意 玄门。前后州将,每征不至。岐州刺史魏兰根频遣致命,修不得已,暂出见兰根, 寻还山舍。兰根申表荐修,明帝诏付雍州刺史萧宝夤访实以闻。会宝夤作逆,事不 行。

  崔廓,字士玄,博陵安平人也。父子元,齐燕州司马。廓少孤贫,母贱,由是 不为邦族所齿。初为里佐,屡逢屈辱,于是感激,逃入山中。遂博览书籍,多所通 涉,山东学者皆宗之。既还乡,不应辟命。与赵郡李士谦为忘言友,时称崔、李。 士谦死,廓哭之恸,为之作传,输之秘府。士谦妻卢氏寡居,每家事,辄令人谘廓 取定。廓尝著论言刑名之理,其义甚精,文多不载。隋大业中,终于家。

  子赜,字祖浚,七岁能属文。容貌短小,有口辩。开皇初,秦孝王荐之,射策 高第。诏与诸儒定乐,授校书郎,转协律郎。太常卿苏威雅重之。母忧去职,性至 孝,水浆不入口者五日。后征为河南、豫章二王侍读,每更日来往二王之第。及河 南为晋王,转记室参军,自此去豫章。王重之不已,遗赜书曰:

  昔汉氏西京,梁王建国,平台东苑,慕义如林,马卿辞武骑之官,枚乘罢弘农 之守。每览史传,尝窃怪之:何乃脱略官荣,栖迟籓邸?以今望古,方知雅志。彼 二子者,岂徒然哉!足下博闻强记,钩深致远,视汉臣之三箧,似陟蒙山;对梁相 之五车,若吞云梦。吾兄钦贤重士,敬爱忘疲,先筑郭隗之宫,常置穆生之醴。今 者重开土宇,更誓山河。地方七百,牢笼曲阜;城兼七十,包举临淄。大启南阳, 方开东閤。想得奉飞盖,曳长裾,藉玳筵,蹑珠履,歌山桂之偃蹇,赋池竹之檀栾。 其崇贵也如彼,其风流也如此,幸甚幸甚,何乐如之!高视上京,有怀德祖;才谢 天人,多惭子建。书不尽意,宁俟繁辞。

  赜答曰:

  一昨伏奉教书,荣贶非恆,心灵自失。若乃理高《象系》,管辂思而不解;事 富《山海》,郭璞注而未详。至于五色相宣,八音繁会,凤鸣不足喻,龙章莫之比。 吴札之论《周颂》,讵尽揄扬;郢客之奏《阳春》,谁能赴节?伏惟令王殿下,禀 润天潢,承辉日观,雅道迈于东平,文艺高于北海。汉则马迁、萧望,晋则裴楷、 张华。鸡树腾声,鹓池播美,望我清尘,悠然路绝。

  祖浚燕南赘客,河朔惰游,本无意于希颜,岂有心于慕蔺。未尝聚萤映雪,悬 头刺股。读《论》唯取一篇,披《庄》不过盈尺。况复桑榆渐暮,藜藿屡空,举烛 无成,穿杨尽弃。但以燕求马首,薛养鸡鸣,谬齿鸿仪,虚班骥IZ。挟太山而超 海,比报德而非难;堙昆仑以为池,匹酬恩而反易。

  忽属周桐锡瑞,唐水承家,门有将相,树宜桃李。真龙将下,谁好有名;滥吹 先逃,何须别听。但慈旨抑扬,损上益下,江海所以称王,丘陵为之不逮。曹植傥 豫闻高论,则不殒令名;杨脩若窃在下风,亦讵亏淳德。无任荷戴之至,谨奉启以 闻。

  豫章得书,赍米五十石,并衣服、钱帛。时晋邸文翰,多成其手。王入东宫, 除太子斋帅,俄兼舍人。及元德太子薨,以疾归于家。后征起居舍人。

  大业四年,从驾汾阳宫,次河阳镇。蓝田令王昙于蓝田山得一玉人,长三四寸, 著大领衣,冠帻。奏之。诏问群臣,莫有识者。赜答曰:“谨案:汉文帝已前,未 有冠帻,即是文帝以来所制也。臣见魏大司农卢元明撰《嵩高山庙记》云:‘有神 人,以玉为形,像长数寸,或出或隐,出则令世延长。’伏惟陛下,应天顺人,定 鼎嵩、雒,岳神自见,臣敢称庆。”因再拜,百官毕贺。天子大悦,赐缣二百匹。 从驾往太山,诏问赜曰:“何处有羊肠坂?”赜答曰:“臣案《汉书地理志》,上 党壶关县有羊肠坂。”帝曰:“不是。”又答曰:“臣案皇甫士安撰《地书》。云 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肠坂。”帝曰:“是也。”因谓牛弘曰:“崔祖浚所谓问一知 二。”

  五年,受诏与诸儒撰《区宇图志》二百五十卷,奏之。帝不善之,更令虞世基、 许善心演为六百卷。以父忧去职,寻起令视事。辽东之役,授鹰扬长史。置辽东郡 县名,皆赜之议也。奉诏作《东征记》。九年,除越王长史。于时山东盗贼蜂起, 帝令抚慰高阳、襄国,归首者八百余人。十二年,从驾江都。宇文化及之弑帝也, 引为著作郎,称疾不起。在路发疾,卒于彭城,年六十九。

  赜与河南元善、河东柳{巧言}、太原王劭、吴兴姚察、琅琊诸葛颍、信都刘焯、 河间刘炫相善,每因休假,清谈竟日。所著词、赋、碑、志十余万言,撰《洽闻志》 七卷,《八代四科志》三十卷。未及施行,江都倾覆,咸为煨烬。

  徐则,东海郯人也。幼沈静,寡嗜欲,受业于周弘正,善三玄,精于论议,声 擅都邑。则叹曰:“名者实之宾,吾其为宾乎!”遂怀栖隐之操,杖策入缙云山。 后学者数百人苦请教授,则谢而遣之。不娶妻,常服巾褐。陈太建中,应召来憩于 至真观。期月,又辞入天台山。因绝粒养性,所资唯松水而已,虽隆冬冱寒,不服 绵絮。太傅徐陵为之刊山立颂。

  初在缙云山,太极真人徐君降之曰:“汝年出八十,当为王者师,然后得道也。” 晋王广镇扬州,闻其名,手书召之曰:“夫道得众妙,法体自然,包涵二仪,混成 万物,人能弘道,道不虚行。先生履德养空,宗玄齐物,深晓义理,颇味法门。悦 性冲玄,恬神虚白,餐松饵术,栖息烟霞。望赤城而待风云,游玉堂而驾龙凤。虽 复藏名台岳,犹且腾实江、淮。藉甚嘉猷,有劳寤寐。钦承素道,久积虚襟,侧席 幽人,梦想岩穴。霜风已冷,海气将寒,偃息茂林,道体休悆。昔商山四皓,轻举 汉庭;淮南八公,来仪籓邸。古今虽异,山谷不殊。市朝之隐,前贤已说。导凡述 圣。非先生而谁?故遣使人,往彼延请,想无劳东帛,贲然来思,不待蒲轮,去彼 空谷。希能屈己,伫望披云。”则谓门人曰:“吾今年八十一,王来召我,徐君之 旨,信而不征。”于是遂诣扬州。晋王将请受道法,则辞以时日不便。其后夕中, 命待者取香火,如平常朝礼之仪,至于五更而死。支体柔弱如生,停留数旬,颜色 不变。晋王下书曰:“天台真隐东海徐先生,虚确居宗,冲玄成德,齐物处外,检 行安身。草褐蒲衣,餐松饵,栖隐灵岳,五十余年。卓矣仙才,飘然腾气,千寻 万顷,莫测其涯。寡人钦承道风,久餐德素,频遣使乎,远此延屈,冀得虔受上法, 式建良缘。至止甫尔,未淹旬日,厌尘羽化,反真灵府。身体柔软,颜色不变,经 方所谓尸解地仙者哉。诚复师礼未申,而心许有在,虽忘怛化,犹怆于怀。丧事所 资,随须供给。霓裳羽盖,既且腾云;空椁余衣,讵藉坟垄?但杖舄在尔,可同俗 法。宜遣使人,送还天台定葬。”

  是时,自江都至天台,在道多见则徒步,云得放还。至其旧居,取经书道法, 分遣弟子,仍令净扫一房,曰:“若有客至,宜延之于此。”然后跨石梁而去,不 知所之。须臾尸柩至,知其灵化,时年八十二。晋王闻而益异之,赗物千段,遣画 工图其状,令柳{巧言}为之赞。

  时有建安宋玉泉、会稽孔道茂、丹阳王远知等,亦行辟谷道,以松水自给,皆 为炀帝所重。

  张文诩,河东人也。父琚,开皇中,为洹水令,以清正闻。文诩博览群书,特 精《三礼》。隋文帝方引天下名儒硕学之士,文诩时游太学,博士房晖远等莫不推 伏之。书侍御史皇甫诞,一时朝彦,恆执弟子之礼,以所乘马就学邀屈。文诩遂每 牵马步进,意在不因人自致也。右仆射苏威闻而召之,与语大悦,劝令从官,文诩 固辞。仁寿末,学废,文诩策杖而归,灌园为业。州郡频举,皆不应命。事母以孝 闻。每以德化人,乡党颇移风俗。尝有人夜中窃刈其麦者,见而避之。盗因感悟, 弃麦而谢。文诩慰谕之,自誓不言,固令持去。经数年,盗者向乡人说之,始为远 近所悉。邻家筑墙,心有不直,文诩因毁旧堵以应之。文诩常有腰疾,会医者自言 善禁,文诩令禁之,遂为刀所伤,至于顿伏床枕。医者叩头请罪。文诩遽遣之,因 为隐,谓妻子曰:“吾昨风眩,落坑所致。”其掩人短,皆此类也。州县以其贫素, 将加赈恤,辄辞不受。尝闲居无事,从容叹曰:“老冉冉而将至,恐修名之不立!” 以如意击几自乐,皆有处所,时人方之闵子骞、原宪焉。终于家,乡人为立碑颂, 号曰张先生。

  论曰:古之所谓隐逸者,非伏其身而不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 不发也。盖以恬淡为心,不皦不昧,安时处顺,与物无私者也。眭夸忘怀缨冕,毕 志丘园,或隐不违亲,贞不绝俗;或不教而劝,虚往实归,非有自然纯德,其孰能 至此?然文诩见伤无愠,徐则志在沈冥,不可亲疏,莫能贵贱,皆可谓抱朴之士矣。 崔廓感于屈辱,遂以肥遁见称;祖浚文籍之美,足以克隆堂构。父子虽动静殊方, 其于成名一也,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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